第片树叶儿
夏天，又来了。
他的印象中，那一年夏天才刚刚开始，攀爬在红砖院墙上的喇叭花眼看着就要开了，缠绕的藤蔓和茎叶，色泽青翠水分饱满，在早晚的风里摇摇晃晃，摩挲出唦唦的轻响。
那天傍晚，母亲站在小院子里，拿了一把丝瓜秧儿，对坐在走廊里的他笑吟吟的说，春子，我们栽些看看瞧，隔壁的朱姐说这东西肯长，一串一串的热闹呢，花也好看，香呢。
那一刻的夕阳，正好从平房顶上斜斜的漏过来，罩着墙角里弯腰刨土的母亲。
母亲原本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不喜欢花花草草的，怕沾惹蚊虫。
这么多年了，她虽说是在乡村里长大的，可说起那些庄稼作物啊，简直就是一窍不通。奶奶在世的时候，说起她的这个当小学老师的儿媳妇，最看不惯的就是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这么说的时候，奶奶一脸的鄙夷，讥讽母亲假充大公鸡，真当自个是城里人呢。
可是那一年夏天开始，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开始兴致勃勃的四处讨来花种，每天热心的喊他一起，交流讨论各种花草的种养。
到后来他搬出这个小院子时，院墙的东南角，已经是个像模像样的小花园了，院门后的墙根里，还放了只大缸，种上了荷花。
小院子里外，四季的花香总也不断，一些花木的名字，还是一转身就忘。
他就想，若是母亲还在家里，他喊一声妈，妈你出来一下，她就一定一边答应着，一边小跑过来，指着那些花草苗木，麻溜的说出它们的名字来。
那一年他才22岁，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因为连续的加班，体力不支，很意外的晕倒在冲床上，手臂卷进去，没来得及喊疼就昏死过去，医院重症病房的床上了。
左手直到胳膊肘全没了，在极度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中，他什么话都不肯说。
医生却说他因祸得福，是不幸中的万幸。手术时发现有癌细胞，骨癌，再晚一两年恶化了可就——。
母亲紧张的望住他，抬手拍拍他的头顶，跟医生说，我儿子就是命大，小时候就得过血吸虫，小肚子胀的像猪八戒，隔壁的孩子老是追着问：春子哥哥是不是要生宝宝啦？
医生忍不住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母亲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也笑。
她的笑里掺杂着，几分惊*未定和几分无比侥幸。
半夜里醒过来，隐隐听见哭声。冰凉的月色，透进窗户，照着母亲的床，空着。
出院后没多久，他跟母亲说，不想再回原先的厂子了。
母亲立刻就说好啊，妈妈也是这个想法。她去恳请校长说情，让校长的一位办毛绒玩具厂的亲戚，同意接受他去上班了。
就是在毛绒玩具厂里，他结识了一位喜欢创作的女同事，也开始偷偷的练习写一些小诗。
母亲发现了以后，特别开心，到处托人从南京扬州，还有更远的上海，买了不少书回来，还劝说他同意，她把他的那些稚嫩的诗作，带到学校里去，请她的同事修改。
一个春天都过去了，他悄悄寄出去的很多分行的诗歌，像飞出去又迷途了的信鸽，再也看不到了。
夏天的时候，不知道她从哪儿打听来的，县里的文化馆要办文学创作讲习班，他不愿意去。母亲瞒着他跟学校请了三天假，抄了满满40页的笔记回来，如释重负的捧到他面前，仿佛她抄回来的是一本珍贵的武林秘籍，只要他照着练习了，就会成为一个武林高手。
一年后他的一首八行的小诗，终于在市报的文学副刊上发表了。
随后的那些天里，好些熟识的朋友和以前的同事，涌到家里来祝贺他，那个架势就好像他得了茅盾文学奖，哦不，是诺贝尔文学奖。
他还奇怪了，没想到这一张市报，在本地居然有那么多人看呢。
之后他才知道，是母亲趁着早晚，挨家挨户的摸到人家门上，跑去告诉他的那些朋友们了。他很恼火，把那张报纸团起来摔到地上，粗声大气的抱怨母亲，小题大做，贪图虚荣，简直就是丢人现眼。
母亲坐在门槛边上，低头剥毛豆，说写诗啊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能做到的，但是你都可以发表了呢。
母亲笑笑的看着他发火，站起来掸掸身上的毛豆壳，走过来俯身拾起了地上的报纸，说愤怒出诗人，你再写写撒！他哭笑不得的看着母亲，觉得她的笑多傻啊，弄得他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他第二次因为急性阑尾炎，住医院去，这时候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跟姓戴的那位护士阿姨闲谈，她说看到他就马上想起他的母亲来了，她说当年就是在医生办公室里，他母亲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动的哭了。
母亲恳求所有的人帮她说谎，求大家守口如瓶。
戴阿姨红着眼圈说，其实你根本就没有什么骨癌，你母亲担心你接受不了现实，说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这种做法，人家是有效果的。大家都说你母亲到底是老师，有学问，不简单，为了你好，费了多少心思啊。
他怔怔的说不出话来，转过脸去望窗外。
外面的大院子里，四周是一片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木，初夏晴朗的天空上，白如圆盘的太阳，宁静而灿烂的照耀着整个世界。
他想母亲啊，算一算母亲丢下他，独自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又是多少年过去了？
每次想念她了，眼前总是会出现那一年的夏天，母亲捧着一把丝瓜秧子，笑吟吟的站在院子里。
夏天，夏天。
年6月30日星期六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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