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一的下午,赵英焕接诊了一个腹痛的大男孩,是附近一所大学大一的学生。男孩的主诉明确:转移性右下腹痛5小时。查体时发现男孩的右下腹有非常明显的压痛、反跳痛和肌紧张。很容易赵英焕就下了诊断:急性阑尾炎。
他开了血常规、腹部彩超、腹部X光(患者已经出现腹膜炎表现,完善X光查看有无肠道穿孔可能)等检查。
这个男孩因腹痛脸色苍白,查体时整个身体都蜷缩着像只龙虾,可赵英焕还是看得出男孩俊秀的面容和高大的身材。陪他一同前来看病的女孩没有与之相配的容貌和身材,尽管病痛中的男孩将不良情绪丝毫不加掩饰的发泄给了女孩,可整个看病过程中,女孩仍毫无怨言的不停的帮着挂号、找轮椅、送血样、办理入院手续等。
在他们到达急诊科的半个多小时里,只要男孩用手捂着肚子,露出痛苦表情,女孩便立刻焦急的向赵英焕询问各种问题。
因为属于急腹症,且可能需要住院做手术,所以在做放射检查时,赵英焕陪同两个人一同前往DR室。在做完腹部X光检查时,女孩搀着男孩刚走出DR室,负责照片的技师阅片后急忙追了出来。
“哎,就是你,这个小伙子,你再回来一下,这个有点问题,需要再补照一下。”
因为先前的采片范围偏窄,需要重新照片,可女孩却误认为是问题严重了需要再次照光确认一下,急的一下哭了出来。
在赵英焕看过X光,确认没有穿孔以后,他给男孩开具了住院证,安排男孩住院手术。
普外三区所在的大楼,需要从急诊科穿过,过行*楼、医技楼、内科住院一区后才能到达,直线距离也有二百多米。赵英焕本已安排了护工阿姨护送。可无奈急诊科永远这样人力匮乏,就在他张嘴的前一刻,杨姓的护工阿姨已被护士喊到抢救室去护送更为严重的病人做检查。
赵英焕只好让他们先等一会儿,等护工阿姨送病人检查完后,再送这个阑尾炎的小伙子去住院部。
在得知护工一时半会不能送男孩去办住院后,女孩居然把比自己高出很多的男孩半靠在背上,吃力的背起男孩,一摇一晃的走出急诊室,朝着外科住院楼的方向走去。
赵英焕见状,急忙到护士站推过轮椅,快步走出急诊室的大门,追到了两个年轻人,将男孩从女孩的背上搀扶下来,安置在轮椅上,对女孩说,“用这个推到病房吧,省力些。
末了,他对男孩说到,“你小子真有福气,女朋友对你真好,要好好珍惜了。”
女孩再三谢过推来轮椅的赵英焕,但在听到他误以为自己是男孩的女友之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到,“我只是他学姐。”
外人都看得出的无法掩饰的深情厚谊,可女孩却从没奢望他会是属于自己的爱情。很多人忘我的爱慕着守护着对方,却只敢以“朋友”的名义。
赵英焕目送着二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两个人年轻的让人羡慕。他忽然想起了刘若英的《半路》:如果还能无怨无悔的去爱一场,我不留恋错过的每一个天堂。
这天晚上,赵英焕很早就躺下,可是他一直没有睡着,今天上班时,那个摇摇晃晃背着男孩的的“学姐”的形象不时的在他脑海中回放。
大概也只有在这样年轻的时候,才会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哪怕低落到尘埃里,内心却依然充满了喜悦。长大后成熟的人们,终究是学会了在选择伴侣时再三考量、权衡利弊,没有了当初不顾一切的勇气。他自己也是如此,他已经来了半年多了,可是他还没有主动踏出那一步的决心和勇气。
这天晚上赵英焕一直没有睡着,他觉得有些口渴,索性走出了房间,看到书房的灯还在亮着,李贺还在那里做课件。
两个多月前,赵英焕对李贺提议换一个兼职,可以把自己所学充分利用起来的兼职,他毕业之后就在药企工作,医院以外,还有很多行业需要有医学背景的人,一番考察后,他建议李贺去一家比较出名的培训机构,专门做医考培训这块。毕竟这个证书是可以合法行医的最基本凭证,可是每年的通过率却不算很高,如此一来,报名的人自然就多,培训机构不愁没有生源。
可是既往招的老师大抵都是医科大学做基础研究的老师,压根不上临床,也因此,很多授课就像照本宣科,学员反馈自然不好。于是机构负责人想到招一些从事临床工作的医生来讲授考点,毕竟执医考试的内容还是密切贴近临床的。
就这样,李贺在认真准备了课件之后,并在一堂试讲之后,得到了这个兼职的工作机会。到底是高分考过执业医师的,这家伙上路不久,便也渐入佳境。因为理论基础扎实,而且勤快肯干,不管平日临床工作有多忙碌,他总是能在短时间内开发出合适的课件,并将这些原本枯燥乏味的知识点巧妙的带入到临床工作中遇到的病例中,使得原本抽象的知识点变得活灵活现,深得学员的好评,也因此得到了培训机构的认可,前些天赵英焕也听他提起,他给辅导机构做执业医师考试培训说得的收入也颇丰,大有赶超主业收入的架势,也颇为他感到欣慰。
察觉到赵英焕站在门口,李贺抬起了头,“还没睡着?”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在想一个姑娘,你信吗?”
“说来听听。”李贺已经完成了新的教学课件,他关上电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可是当他听到赵英焕说的是为了一个姑娘时,他的心紧了一下,赵英焕说的会是林皙月吗?
“我以前和你说过,之所以高考报了医科大学,完全是因为一个姑娘,当时就想和她上一所大学,学什么专业都无所谓。”
李贺点点头,他记得他说过。可谁还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呢。也几乎是同时,他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赵英焕说的肯定不是林皙月,他们高中时压根不在一个城市。
“我跟她是上高中的时候认识的,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喜欢上她了,简单的说,就是一见钟情吧。为了和她能在一所学校,我不管不顾的报了西华医科大学。”
“她是大二那一年正式和我在一次的。她是七年制本硕连读,我是大五的时候又考了研究生,再上了三年才毕业。所以她比我早毕业一年。她毕业前夕,我们两人关系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她毕业的时候,离开了我们一同求学的蓉城市,来天城市发展。我们也成了“毕分族”。
“医院工作,去了蓉城市的一家药企做讲师。她医院工作。这三年的时间里,我们两人没有任何联络,再也没有交集。”
“我再回来当医生,或许和她没有必然关系,但是我选择来到这座城市,医院,却的确是因为她的缘故。”
不止是李贺,包括郑良玉、杨振等人,都没有想通,为何赵英焕会主动要求到急诊科工作,还屡次三番的要求去EICU轮班。他是神经外科出生的,又有西华医科大学的背景,医院的神经外科招收的都是博士学历了,可以赵英焕的家庭背景,适当运作一下,要去神经外科,也不是全无机会,比起没得选而去了急诊的李贺,赵英焕是有更多选择空间的。
赵英焕也看出了李贺的疑惑,“你们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医院,会主动请缨到急诊科工作。”
李贺点点头。他一直想做一名外科医生,一路升级打怪,最后可以独立做各类复杂手术,他喜欢在无影灯下那种运筹帷幄的感觉,一直觉得这样的当医生才有意义。可是因为家庭和规培*策的原因,他不得不放弃了读研深造的想法,在规培之后,医院的急诊科工作。
急诊科风险高,劳动强度大,工作环境差,多的是三教九流,这些东西习惯了,李贺倒也觉得没什么。只是无奈哪里的急诊科都面对着一个尴尬的处境:不像其他专科医生有自己的术业专攻,可以在自己的专业上不断精进。
急诊科的病种虽多,但是杂而不精,新人进去自然挑战大,进步快,可时间久了,虽然经验丰富了很多,但是也很难再有很多专业技术上的发展。而去了神经外科,假以时日,或许可以成为这一方面的专家大拿,这不也是一个医生的毕生追求吗。李贺清楚,赵英焕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可是他还是由着性子选择了急诊科。
赵英焕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反问道,“你好像也很喜欢东野圭吾,那你看过他的《红手指》吧。”
李贺更加纳闷,他搞不懂今天的赵英焕怎么一反常态,老是故作深沉卖关子。他上大学的时候是看过这本小说,但时间久了,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他记忆中,这本推理小说好像是和亲情和人性有关的,可书中的细节,他再记不起来。
“松宫一直怪自己的表哥加贺对父亲太冷漠,对于身患绝症时日无多的父亲,医院探望,父子间更无任何联系。松宫对表哥的冷酷无情非常不满,可是小说的最后,案件的真相被查明了,一直横亘在松宫和加贺之间的嫌隙也被揭开了。加贺告诉松宫,他以前遇到过一个老先生,在妻子走了之后,整理出了妻子的很多遗物,在看到妻子的衣物后,特别想试试。于是他穿了妻子的衣服,还穿了妻子的内衣,又学着妻子的样子化了妆。可是老人并不是异装癖,也没有变性倾向。他问老人,是不是非常怀念妻子才穿她的衣服。老人说不是,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就觉得这样才能和死去的妻子交流。”
李贺顿时有点两人在鸡同鸭讲的感觉,明明是赵英焕在问自己,是不是也好奇他为何会选择急诊科,自己正等着他说明原因,可是对方却东拉西扯的说着全然无关的内容。就算是对方思维跳跃,忽然想到小说里的桥段,可是李贺还是没有听出来,对绝症父亲冷漠至此的加贺,和那个喜欢穿死去的妻子的衣服的老人有什么关系,这和赵英焕主动请缨到急诊科都是没有半毛钱关系。
“加贺的妈妈在离开家庭后,选择在仙 居,一直一个人生活,没有人探望,孤零零死去。加贺的爸爸一直为这件事耿耿于怀,觉得妻子临死的时候,该多想见见自己的独生子啊。所以后来加贺的父亲在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之后,也选择孤单的死去。所以加贺对父亲保证,在父亲咽气之前,绝对不去探望。”
李贺更是听得一头雾水,见对方讲的投入,仿佛几近沉溺在书中的伤感桥段中,便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像要确定对方脑子没有坏掉。
“你说了那么多,然后呢?”李贺实在搞不懂对方究竟想表达什么。
“你说一个姑娘,家庭条件也不错,从小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为什么就一路那么义无反顾的选择学医,还主动选择了重症监护室,那么多晚上,一宿一宿的不眠不休,这么多危重的病人,那么大的压力,她一个那么单薄瘦弱的姑娘,到底是怎么一直坚持下来的。”
直到听到这里,李贺才有点恍然大悟,他明白了赵英焕为什么会提到小说里,那个在妻子死后,坚持穿妻子衣物的老人,是觉得这样做可以和死去的妻子交流。加贺的父亲对妻子孤零零死去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于是在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后也选择孤单死去,那样可以深刻理解妻子生命的最后时光。
赵英焕也在以这种方式,尝试着更为深刻的去理解自己昔日的恋人。
“我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时间里,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的去尝试理解她,”赵英焕长叹一声,“我想过就去她所在的重症医学科,可是这样的话,我忽然出现在她的工作和生活中,还要以这样的方式朝夕相处,以她的个性,估计有些接受不了。于是,医院的急诊科也是有自己的独立监护室的,所以就主动要求去了急诊,急诊科也是有重症监护室的。只不过,老杨让我在急诊科再熟悉熟悉,再考虑上EICU的事。”
李贺和赵英焕同时来到急诊科报道,这几个月又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处,让他一直觉得赵英焕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男孩。加之他平日里在科室,遇到漂亮的护士也始终没个正形,找到机会便要在嘴上调戏一番,看得出来,对他有意思的姑娘也不少,可是倒还真没见他和哪个异性走的特别近。
平日里,科室一些上了年纪的护士提出给赵英焕介绍对象什么的,他也从来都是以“还没玩够,不想成家”为由拒绝。李贺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赵英焕有些玩世不恭的表象下,居然也有这样为爱痴狂的一面。人世间有的是各类情种,既然有为了女神逆天改命盖茨比,就有他为了初恋误入岐*的赵英焕。
“医院已经快半年了,医院的中心监护室工作,可是这半年来,我没有主动去找过她。毕竟过了那么久,她应该也有了自己的生活,特别是前些日子,我和雷霆吃饭时听他提过,她好像有男朋友了。既然这样,她又要如何去面对忽然又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前男友。尽管我们不在同一幢楼工作,可按理说,医院召开了那么多次医师大会,组织过那么多次的学术交流,我们却从没碰过面,医院健身房、食堂这样的地方,我也从没‘不经意间’遇到她。
“你既然医院,来都来了,就不要搞得那么文艺范儿,就这么守株待兔的,半年都过了,不是也没见着吗。不如主动出击!难到真的要学盖茨比,夜夜在黛西家对岸的码头,想要伸手握住那道绿光!”李贺提议。
“雷霆说她有男朋友了。”
“你还是她男朋友呢,”李贺打趣,“不过多了一个前字而已。再说她又不是结婚了。一个现男友,一个前男友,公平竞争,很正常啊。”
“搞那么被动,实在不像你赵英焕的个性,话说,你来这里拖拉了半年都没去见她一面,是不是当年是你对不起她,所以现在觉得没脸再见。”
自己有对不起她吗。赵英焕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当年分手的导火索是因为她认定了自己有新欢,加之两人相处中日积月累的矛盾,她便不由分说提出分手,她是导师的得意门生,她本可以医院的重症医学科,可是她却拒绝了导师的挽留,毕业后只身前往天城市工作。
他相信她也知道自己来了,他来这座城市,除了因为她陈灵,还能有什么原因。可是几个月过去了,陈灵却不闻不问。尽管很多次,经他手需要入住中心监护室的病人,他都在住院证收治医生签名那一栏里,将“赵英焕”三个字签的硕大无论,深怕陈灵看不到。可是如此往复了半年,陈灵不但没有主动过,反而在他来这里之后才找了新男友。
对此,赵英焕的心里是颇为恼怒的。从高中起,就是自己一路跟着她的步调在走,他一心一意的爱着,希望对方也可以也同样的对他。比起自己的为爱痴狂,对方却是一个有些凉薄和寡情的女子,虽然心中愤懑,可无奈,自己就是喜欢她。
“那你就这么跟她犟着,都过来了半年了,始终都不主动踏出这一步,难道你要准备参加她婚礼的那一天才肯主动碰面吗”。李贺的这句话让赵英焕心里一惊,她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再这样耗下去,李贺说的这个要是真的成了真,他真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
夜深了,明天两人都还要上班,再这样长谈下去,明天非得迟到不可,两人便索性各回卧室,熄灯睡觉。
既然始终没有“不经意间”遇到的机会,而自己想见她,就只能主动去找她。赵英焕对自己说。
这一天,赵英焕休息,他这段时间没有收治住院病人,所以他早晨不用查房。收拾妥当后,他便向中心监护室所在的大楼走去。
他已经二十八了,不再是十年前那个为了喜欢的人可以不管不顾瞎填志愿的年龄。可是在他按下监护室那道铅门的按铃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难以抑制的发颤。
监护室的病房不大,一进门,房间的情景基本就尽收眼底,每个病床边都被呼吸机、除颤仪、心电监护仪、输液泵等各类仪器环绕,使得空间更加逼仄。医务人员都穿着一样肥大的工作服,都带着帽子和口罩,中间隔着好几个医生护士,可他一眼便认出,那就是陈灵。
她原本就瘦削的身材被裹在宽松的白大褂里,更显得纤弱无比,在她抬手去调节呼吸机的界面时,赵英焕看到她因为过于消瘦而显得清晰的肩胛贴合在白大褂,他的心微微疼了一下。这个背影他何其熟悉,他知道那就是她。
“陈灵!”他本无意惊扰她,可此刻,还是忍不住的开口叫她。
察觉到有人在喊自己,她朝着声音的方向回过头来。他看到这些年里,在他夜来幽梦重回少年的时分,那是他在心里描画了千百遍的人蓦然回首。
她昨晚才上了夜班,现在也还没有下班,面容稍显疲惫,眼圈有隐隐的一层黑色,好像和他记忆里那双灵气逼人的眼睛略有出入,当她略显迟疑的抬起头,一双疲累却依然灵动的眼睛看向赵英焕的时候,他心中先是一阵狂喜,可随即又满是心疼。
在和陈灵眼神交汇的那一刹那间,此刻经年岁月积累的暗涌喷薄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他自小就没背出过多少完整的诗词来,可是此刻没由来的,他忽然想起韦应物的那句诗: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尽管他们中间并没有真的隔着那十年。
陈灵好像也有些意外,反应过来后,只是冲他微微点头,很符合她历来的冷静和克制,眼神依旧清亮,却没有他丝毫意想中久别重逢的激动,更没有歌词中唱的“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至少还能红着脸”。少卿,她才对他礼貌的笑笑,可那种疏离感却清晰的毫末毕现。
一直以来,礼貌赵英焕悬着的一颗也心瞬间落了地。
经年岁月,谁已经改变,谁还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