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作者·熙贝
在我出生的那天夜里,祖母早早地来到我母亲产房门口候着。母亲好不容易把我生出来,八斤一两,祖母一听高兴坏了,抑不住激动,向路过的医生和护士们炫耀“我孙子有八斤重哩!”说完,她朝我母亲走来,一看是女娃,略有一丝不满地转过身去,手里还拿着给我亲手做的男孩衣裳。
就在摆满月酒的前一周,祖母说长沙的夏天燥热得难受,说要去西双版纳避暑,正好也有阵子没见到她的亲姐姐和弟弟们了。于是,祖母带着祖父跑了。我母亲说,她那天提行李出走的背影,别提多开心。我父亲那会正值升职期,经常出差,我出生的时候他都在上海谈公事。我的满月酒就这样*了。我祖母是个裁缝,平日忙碌得很,祖父退休后,她倒是肯花时间陪他四处游玩。祖父虽受不了祖母重男轻女这个事儿,但也一同去了春城,一去就是三个多月。秋天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满四个月了。祖母看我会咿咿呀呀地喊“妈妈”了,也喜欢时不时地逗我说话。到我一岁的时候,她突然把自己最宝贝的一个金镯子改成了一对小的,还镶了两个小纽扣的吊坠,带在我的左右手。“那到时候分家产,她不能再多拿你的了。”只见大表姐对祖母喊。“谁教你的?你这几岁呀,就晓得诅咒人了!你诅咒你外公还是诅咒我啊!还不去写作业,等下又罚你站!”祖母气得要冒烟。大表姐是我大姑妈的女儿,皮肤黝黑,鼻尖有个棕色的胎记,个头不高,爱说话但不爱读书,写作业和吃饭一样,都要催着,赶着。可祖母特别疼爱她,要是有人说大表姐长得丑,她恨不得拿量布的尺子去一一敲打那说三道四的人,我就中过招。很小的时候,我因为大表姐鼻尖上那颗巨大的痣,常常讥笑她。“琛琛,你的鼻子也太丑了吧,哈哈哈哈……”还没笑完,就听见“啪”的一声,祖母手上巨长的量尺,如一把十足重的亮剑,连同她伟岸的身板滚向了我。她那瞬间被点燃的愤怒,仿佛要立马审判这个嘲笑与被嘲笑的世界。“谁的鼻子上没有一点灰?”“奶奶,那不是灰,是颗痣!”祖母转过脸,我又立马跳到她身后,看着她来势汹汹的样子,我如闪电似地逃回了家。我时常嫉妒祖母护着大表姐,但我又从没见大表姐手上带过我这样的金镯子,其他的表弟表妹也没有。更奇怪的是,祖母从不让别人插手她的活,可一到周末,她就会使唤我去店里帮忙,比如,亲手教我怎样在裁剪的布料上画记号,怎样剪布不会让面料受损,又教我如何给不同的衣服配扣子,以及怎样招待第一次进店的新客户们。祖母的店常常挤满了客人,因为不同种类的服装她都做。记得有阵子,我们那条街上连死了好几个人,其他的店都不接做寿衣的活,只有我祖母敢,大家都忌讳的事情,在她看来不过是流言蜚语。那阵子,请她做寿衣的死者家属的预订多了起来,又正值年边,做新年棉衣棉裤的客人也不少,一时之间祖母的仓库没有足够的货存做完所有的订单,于是她叫我一同去批发市场补货。那年我十一岁,头一回陪她进货。我们乘公交车很快到了布艺商城。第一次见到琳琅满目的布料,富丽堂皇的绸缎,和各式各样别致的小纽扣,我按捺不住那份欢欣雀跃,就像我阻止不了自己向往美好事物的原始冲动。祖母一进商城,便径直走向她常光顾的那家老店铺。我一路跟着,一路心里琢磨着,这个世界上如此多五彩斑斓的布匹,有的变成高级成衣出口海外,有的出现在巴黎时装周,有的只能被做成寿衣。而这些寿衣,在自己终于成形的那一天,竟是被焚烧,和消逝的时候。祖母花了好几个时辰才补完货。我帮着她把大大小小批发回来的布料、纽扣和其他货物搬进店里,并分类储放好。因新年的前两周她忙不过来,就每天叫我去店里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也亲眼见到她如何裁制寿衣。虽不会看到这些做好的寿衣被烧的真实场景,但一想到便觉得可惜,我不禁问她:“奶奶,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人,到死的时候还要穿一件漂亮的衣服?”祖母一边用粉笔把要镶纽扣的地方画上记号,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活着的人追求仪式感,到死的那一天也坚持着吧。”就在那个时候,她远在昆明的亲弟弟,我的舅祖父,突然得了肠癌,新年还没过完,就远在异乡仙逝了。祖母没能赶上见舅祖父最后一面,连着好几日独自坐在家门口嚎啕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念叨她弟弟过去的故事。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对这素未谋面的舅祖父有了一些了解。从小到大,我都没见祖母哭过,唯独那一次,她连哭了三日。后来才知道,这叫哭丧,是以哭诉的方式对逝去的人表达哀思。人们认为这样放声哀诉,能让逝者在*泉路上不感到那么悲凉和寂寞。祖父见祖母悲伤过度,还是决定带祖母去了一趟云南,把为舅祖父做好的寿衣也一同带去了。祖母回来后,因工作繁忙,稍稍淡去了一点对舅祖父的哀思。我也开学了,新的学期我当上了班长。记得有次周五大扫除值日,班主任特别叮嘱我,说这次轮到打扫卫生的同学里有两个特别调皮的,让我好好监督。果然如班主任所料,其中一个扫地的男同学见我低头写作业就偷偷溜回了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知道他住哪儿,立马跑去找他。我和他家人说他还没扫完地就走了,他家人也是“啪”的一下打在他头上,他灰溜溜地跟我又回到学校,继续扫地。直到他扫完所有的地方,我才安心回了家,到家门口这才想起母亲要我去祖母家吃午饭,因她外出,于是我又跑去祖母家,“你晓得现在几点了不?你这*崽子,中午放学不回家,饭不吃饭,你去干什么了?”祖母当着大表姐的面怒斥我,我顿时气愤。“奶奶,你不能骂我*崽子,我又没死!”“不骂你*崽子骂什么,放学了到处疯,不着屋。”祖母差点又把手举起来。“那你怎么不骂琛琛,要骂我,你就从没有骂过她。”“我骂她有用吗?她啥都不懂,你也啥都不懂?”祖母转过身去,我一脸茫然,祖父便过来解围,“熙熙,我们都吃过饭了,给你留了一碗,早上你妈妈跟我说了。”我听完,眼泪刷地流下来,感到莫名的委屈,如果不是那个逃回家的同学,我早就吃上饭了……后来才得知,我母亲有了一份新工作,需要暂时去外地学习半年。我被安排睡在祖母家,和大表姐住。记得那整整半年,我和大表姐的脏衣服都是祖母亲手洗的。每次看到她为我们洗衣的背影,我都像出现幻觉一样,想不断地确定这不是梦:“这是平日里时不时凶我一下的那个祖母吗?她的身影总是浮现不同的气场,时而凶悍,时而刻薄,时而又像那次寒假,她背过身在布艺商城里认真严谨地挑选每一块适合的布料,和每一盒别致的纽扣,那样温和,又让我敬畏,像极了此刻蹲下身帮我洗衣服的样子。”后来大姑妈从外地搬回来了,把大表姐接回了自己家。过了一年,我也转学去到另一座城市念书。可就在我初中会考的时候,祖母竟和逝去的舅祖父患了同样的病,肠癌晚期。当时家里所有的亲人都从各地赶回来陪伴,我母亲,我父亲,我大姑妈,大表姐,叔叔,婶婶,弟弟妹妹等等,有血缘的,没血缘的,连那条街上她的客户,包括做过寿衣的逝者的亲属都闻讯过来看望她。她的病床前,一时好不热闹,比她裁缝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都热闹。祖父一时接受不了祖母患癌的噩耗,也跟着病倒了。祖母看到祖父病了,反倒清醒得不得了,说要坚持做化疗,她咬住牙,半年做了五次化疗。祖母因为祖父病倒,拼命又熬了半年。就在祖父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那段时间,祖母突然病情恶化,当时院长带了好几位专家来会诊。我父亲见情况不妙,急忙让母亲把我从学校接回来。谁知母亲去接我的那一天,我急性阑尾炎复发,医院。因为已复发过好几次了,医生让我做阑尾切除手术。我在手术的前两天还特地赶去见了祖母,祖母那时已经神志不清,但还能听见我说话。第二天,我做了全身麻醉,被推进手术室。就在手术进行的最后阶段,我祖母去世了。等我麻药醒来的时候,身旁只有大表姐在,母亲随父亲赶去了祖母病房那边。我大表姐看着我,一直掉眼泪,她见到祖母的最后一面,可我错过了。那天,我的病床前冷冷清清,祖母的病床前挤得水泄不通。我因刚做完手术身体虚弱,连祖母的葬礼也没能赶上。后来,听我父亲说,祖母临走的那天上午,还在叫唤我的名字,双手时不时比划衣裳的尺寸,然后背过身,在病床前一个装药的盒子里寻找纽扣大小的东西,直至她眼睛看不清,手疼痛得抬不起来,才慢慢闭了眼……完
诗人熙贝,原名贺慧娴,湖南长沙人,民商法学(知识产权)与项目管理科学双硕士,青年诗人,词曲作者,自由撰稿人,现旅居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中文广播电视台主播。著有诗集《季·忆》()、《梦中流逝的时光》()。诗集目前馆藏于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浙江省图书馆,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深圳图书馆,福州市图书馆,成都图书馆,以及长沙图书馆等。往期文章你不曾读过的一首梭罗的诗被誉为美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的艾米莉·狄金森——诗选·中英双语你不曾读过的格里克的一首诗《青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路易斯·格里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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