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医大师邓铁涛教授(以下简称邓老),是一位学验俱丰的临床大家,曾长期担任中医各家学说的教学工作,涵泳古今,含英咀华,并在临床中不断实践,加以研究、发展,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笔者在侍诊中对此有所感悟,惟资质有限,不敢言整理,但管窥而已,笔之就正于各位前辈、老师。
?邓铁涛
中医泰斗,首届国医大师,广州中医药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博士后合作教授。
01
仲景学说
仲景《伤寒杂病论》,其理朴实、其法灵活,药味简而功效宏,历代医家奉为圭臬。邓老父亲梦觉公师事岭南伤寒名医陈庆保,善用经方治顽症,邓老对此印象极深。
邓老在临床中对桂枝汤及其类方、小柴胡汤、真武汤、泻心汤类方、痰饮诸方运用熟练,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且对一些方剂的运用有所发挥,拓展了原方的应用范围,举例如下:
大*牡丹皮汤
《金匮要略·疮痈肠痈浸淫病脉证并治第十八》云:“肠痈者,少腹肿痞,按之即痛如淋,小便自调,时时发热,自汗出,复恶寒,其脉迟紧者,脓未成,可下之,当有血。脉洪数者,脓已成,不可下也。大*牡丹皮汤主之。”
可见中医很早就有治疗肠痈(大部份相当于现代医学的阑尾炎)的经验。邓老在20世纪50年代就对本病进行了研究,用大*牡丹皮汤治愈了不少急性阑尾炎患者,有力地推动了中医急腹症的研究。
西医治疗本病不主张用泻剂,认为会导致阑尾穿孔。对此,邓老作了澄清。他结合现代医学对本病病理的认识和中医对大*牡丹皮汤药物功用的论述,认为本方不等于单纯的西药泻剂,而是通过泻下、活血、解*、凉血,使蕴结于体内的热*瘀血得以下行,则盲管的阻塞可消、坏死的血细胞和细菌正常排出、肠壁的血液循环恢复,这正是治疗阑尾炎的根本之法。有实践、有理论,纠正了中医不能治疗阑尾炎的误解。
关于“脓未成,可下之……脓已成,不可下也”,注家说法不一。邓老结合文献和自己的临床实践,认为急性阑尾炎发展到可以摸及一个压痛的块状物时仍可以用大*牡丹皮汤,而出现弥漫性腹膜炎后才是其绝对禁忌症。
桃核承气汤
桃核承气汤在《伤寒论》中为蓄血证而设,主证是少腹急结、其人如狂,病机乃因瘀热内结于下焦所致。
历来对蓄血部位有争议,或云膀胱,或曰子宫,或谓肠腑。邓老认为不可拘泥于部位,临床上只要是瘀热内结,伴有可下之证者,都可用之。比如:急性颅脑损伤或急性脑血管意外患者,由于猝受暴力或者肝风上僭,导致气血逆乱,脑络受损,血行失常,无论溢于脉外或滞于脉中,皆属于中医瘀证,瘀血阻窍,神机不出,“出入废则神机化灭”,故见神昏;神昧不能驭下,肠腑失于通降,一身气机皆滞,“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治宜通腑、化瘀,以复升降出入之常。
桃核承气汤具二者之功,故邓老常以此方化裁来灌肠,治疗上述疾病。处方:生大*10克,芒硝10克,桃仁10克,当归10克,地龙12克,红花6克,丹皮10克,赤芍药15克,牛膝15克,石菖蒲10克,川芎10克。煎成汁约毫升,点滴灌肠或保留灌肠。以桂枝辛甘而温,有助火之弊,故代之以石菖蒲通窍醒神,并加用活血祛瘀之品,其效益彰。
猪肤汤
猪肤汤原治少阴病肾阴亏虚、虚火上炎之咽痛,以猪为水畜,肾为水脏,且血肉有情,大具滋润之功,不仅滋肾,亦且润肺,以金水相生故也。白蜜润肺,米粉养脾,乃子病求母之法。因此本方可以广泛用于肺肾阴亏之证。
邓老认为:“肺合皮毛”,肺阴不足,滋养无力,故而皮肤皲裂,猪肤汤能润肾、肺、脾三脏,恰合病机,故移治本病。
曾治一马来西亚患者,女,22岁,手足皲裂,冬春皆发,予猪肤60克、百合15克、*芪15克、怀山药15克,另用羊油外擦患处。方中猪肤为君,百合润肺为臣,代原方中之白蜜,润而不滞,可达于表;*芪、山药为佐使,健脾之功胜于米粉,且*芪能走于表,鼓舞津液敷布肌肤,米粉所不能及也。于此可见邓老匠心独具之处。上方服4剂而愈,获效之速,出人意外,后以此方治一老者手足皲裂,亦获显效。
桂枝汤
桂枝汤调和阴阳,其加减变化达二十一方,柯韵伯誉为“众方之魁”。邓老亦颇推崇桂枝汤,认为不能把它局限于太阳中风证,本方在外感、内伤诸病中应用颇广。
邓老对该方的用法也别具一格,以本方加减水煎,于临卧前浸足半小时许,有安神之功,对于心脾两虚或阳气虚弱的失眠证有较好疗效。这是从《灵枢·营卫生会》篇和《伤寒论》中悟出的。
《灵枢》认为人的寤寐与营卫运行正常与否有关,卫气昼行于阳二十五度,夜行于阴二十五度,行于阳则寤,行于阴则寐。营卫出于中焦,中虚则营卫不足,运行失谐,卫气入夜不能正常入于阴,即造成“卫气不共营气谐和”、“卫强营弱”的病理状态,桂枝汤调和营卫、燮理阴阳,且辛甘温之剂,浴足可引浮阳下行,不扰心神,契合病机,故可移治不寐证。
如治一老年女性患者,患右侧脑梗塞,左侧偏瘫,头晕头痛,半年多以来苦于失眠,服多种中西药无效,邓老诊其舌淡嫩、脉细尺弱,除内服补气活血剂外,另予桂枝汤加川芎、桃仁、地龙以活血,桑寄生、川断以益肾,煎成热汤泡脚于每晚八时许浸泡20分钟左右,患者连用3天,睡眠时间增加,一周左右睡眠基本正常。
02
东垣学说
重视脾胃,是邓老学术思想的重要组成部份,这与他致力于东垣学说的研究和应用分不开的。李东垣继承了《内经》注重脾胃的思想,并在实践中加以发展,提出“内伤脾胃,百病由生”,开“补土派”之先河。邓老对其学说的继承、发展,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补中益气汤的运用
邓老善用补中益气汤治疗重症肌无力、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等,已是众所周知。其特色在于剂量上,*芪的用量大大突破了前人,常在60~克,甚则用到克,且配合大剂的*参、五爪龙(广东草药,又称“南芪”,升补之力逊于*芪,但无*芪温燥、动火之弊),而陈皮、甘草的用量又极小,只用3克。
邓老谓本病乃脾胃虚损所致,不同于一般的脾胃虚弱,非大剂补气药不足以填补亏空,*芪、*参必须量大才有效,这是实践所得。陈皮理气,使补而不壅,是反佐药,前人云陈皮同补药则补,同泻药则泻,同补药用时量须小,何况本病亏损已极,量大反有耗气之弊,3克足矣。
甘草性缓,其“缓之”之义,一方面使各药药力缓缓发挥,一方面缓解肌肉之急,甘草量大有缓急之功,而痿证本已弛缓不收,何堪再缓?故用量宜小。
本病不宜苦寒,更不能长期服用苦寒泻火之品,符合东垣之论,亦不宜过用温热之药如桂枝、附子等,以“少火生气,壮火食气”故也。
除脾胃虚损之外,邓老还提出“多脏同病,五脏相关”,在补中益气的基础上加用其他脏腑的药物,常用首乌、枸杞、当归补肝;杜仲、桑寄生、巴戟天益肾,这样既补中气,又益精血,阳生则阴长,阴足以配阳,得阴阳互济之妙。若兼痰多,以补中益气汤加二三味祛痰宣肺药如浙贝母、橘红、紫菀;兼表,则小其制再加豨莶草、千层纸、桔梗等,在扶正基础上祛邪,是补中益气汤的变通法。
论“甘温除大热”
甘温除热之法,滥觞于《内经》、《伤寒论》,东垣首次明确提出,并发展为“甘温除大热”。对李氏此论,历来意见不一,不少人对甘温之剂能退热尤其是高热持怀疑、否定的态度。邓老根据李氏原文,从“是热也……作蒸蒸而躁热,上彻头顶,旁彻皮毛,浑身燥热作,须待袒衣露居,近寒凉处即已,或热极而汗出亦解”,“热如燎,扪之烙手”等描述,判断这种发热显然是高热无疑。
就临床实践来看,东垣的甘温除大热之法也是行之有效的,邓老结合自己和他人的验案,证明临床上确有一类发热属于气虚虚火外浮,或是正虚邪实而正虚为急,此时非甘温之法不能为功。其应用指征是高热而面色白或萎*,或神疲乏力、少气懒言,或舌淡嫩、脉数而细弱或浮大而不耐重按,显示病之本质为虚。
邓老并认为甘温除大热并不局限于东垣的补中益气汤,升阳散火汤、归脾汤、十全大补汤、四君子汤、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等都有效,从而丰富了东垣学说。
邓老曾会诊一高热患者,已用了多种抗生素,每天医药费达数千元,而高热仍不退,中医辨证以气虚为主,用补中益气汤甘温除大热,4剂而热退,后以健脾益气调理出院。
执中焦以运四旁
从《内经》的“胃者,五脏之本也”,到张仲景的“四季脾旺不受邪”,到李东垣的“内伤脾胃,百病由生”,到张景岳的“治脾胃以安五脏”,到*元御的“执中焦以运四旁”,重视脾胃的思想一脉相承。
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气机升降之枢纽;脾胃健旺,则气血生化源源不绝,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皆得其奉养。营卫出于中焦,中气旺则营卫和,外则肌腠固密,虚邪贼风不能入;内则营血充盈、流畅,营周不休。
试观五行生克之图,土居于中,运化水谷精微,生宗气、化心血、养肝阴、添肾精,灌溉四旁,故执中焦可以运四旁,从脾胃来调理其他脏腑的疾病。
邓老提出,五脏是一个整体,治脾胃可以调五脏,通过治他脏亦可以理脾胃,这是五脏相关学说的具体体现之一。临床上以健脾益气为主,配伍他脏之药,可以治疗多种疾病,举例于下:
冠心病,属中医胸痹、厥心痛范畴。论者多谓胸阳不振,痰、瘀、寒、气痹阻心脉所致,邓老结合广东的气候、居民的体质特点,认为本病病位虽在心,但与脾关系至为密切,因为痰瘀相关,痰聚为先,痰阻心脉,凝滞气血,胸痹乃作。而脾为生痰之源,因用温胆加参汤,运脾、化痰、益气,标本兼顾。此法长期应用于临床,疗效理想。
慢性支气管炎、阻塞性肺气肿,属中医喘证,病位主要在肺,累及脾肾。邓老据“培土生金”之义,以四君子汤合三子养亲汤化裁(药用五爪龙、太子参、白术、茯苓、甘草、苏子、莱菔子、白芥子、鹅管石,并随症加减),以益气健脾为主,杜生痰之源,降气化痰平喘为辅,主次分明,长期服用,颇有效验。
对于慢性肝炎、肝硬化,邓老认为是肝脾同病,久则及肾,而以脾胃为中心,宗《难经》、仲景“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之旨,以健脾补中为主,佐以祛湿、化瘀软坚、补肝肾之品,制“慢肝六味饮”(四君子汤加川萆、*皮树叶)化裁疗慢性肝炎、“软肝煎”(四君子汤加川萆、楮实子、菟丝子、鳖甲、丹参、地鳖虫)用于早期肝硬化,都有很好疗效。
慢性肾盂肾炎等属中医的“劳淋”患者,历来多从肾虚立论,邓老则另辟蹊径,从脾论治,认为补肾多有助湿之弊,而健脾则有化湿之功,且中医的“脾”、“卫气”与抗感染、免疫有密切关系,故实脾能助卫气,卫气者,温分肉、肥腠理、司开合,应包括加强黏膜屏障的功能。立方以四君子汤加桑寄生补脾为主,兼顾及肾,但不用滋腻之味,加珍珠草、小叶凤尾草,以清利湿热,加百部取其药理研究有较好的抑制大肠杆菌作用。这是邓老治此病的主方。
在治疗一些慢性痼疾时,邓老特别强调顾护脾胃,因为这些病病程长,形成多脏同病,虚实挟杂的局面,而且往往饮食衰少。“上下交病取其中”,“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治脾胃至关紧要。用药如用兵,脾胃就是大本营,根本一失,溃不成*矣。临床上过用攻伐致脾胃伤败,救治莫及的教训不少,邓老对此常加警醒。
需要说明的是,邓老善用健脾之法治疗多种疾病,但并不是各种病都用健脾,而是要辨证论治,邓老对其他治法的运用也得心应手,这里仅举最具特色的经验而已。
03
叶吴学说
岭南气候炎热潮湿,时有传染病流行,医家不能不究心于温病学说。邓老受父辈熏陶,对叶天士、吴鞠通等温病大师的著作进行了深入研究。惜我从师也晚,不能亲睹,今从杂病角度,采掇一二。
吴鞠通
叶天士
用药轻灵,注意护阴
叶吴学派用药多轻灵活泼,并注意顾护阴液,近现代不少医家仿效之。邓老对此也有较多研究、运用。他认为轻灵之品可以拨动气机,使肺胃之气得以流通不滞,又无过剂伤正之虞,在治疗肺、胃、肝等脏腑疾病中应用较多。
朱丹溪曾说“况人身之阴难成易亏”,清代的温病学派对顾阴尤为重视,谓“存得一分津液,便有一分生机”。邓老有鉴于临床上过用、久用利尿剂(包括西药和中药)和苦燥之品,常提醒不要伤阴,阴伤难复,病情转为深重。若看到舌苔少或舌质有裂纹,便是阴伤根萌,加一二味护阴之品如石斛、玉竹之属。
邓老曾会诊一例“肠道菌群失调”的患者,宿有糖尿病,一月前出现腹泻,曾在外院以抗生素治疗3周,腹泻不减,大便培养有真菌生长,遂转我校一附院住院治疗,予中药口服、灌肠无明显效果。诊患者面色萎*,形体较瘦,纳呆,大便日五、七次,量少,舌红苔少、根部腐苔,左关滑数、右寸关滑浮,阅前方乃白头翁汤加味。
邓老谓本病脾胃阴伤、兼有湿热未清,一味苦燥,更伤阴液;过用寒凉,中阳受戕。错综复杂,左右掣肘,宜用轻清甘淡之品,先养脾胃气阴,拨动气机,处方:豨签草10克,怀山药18克,太子参20克,五爪龙30克,云茯苓12克,扁豆衣10克,石斛15克,鸡冠花12克,木棉花12克,白芍药12克,素馨花10克,甘草6克。服7帖后腹泻止,惟胃纳不馨,予四君子汤加石斛、扁豆衣、砂仁调治半月,诸症消失出院。
二金汤中悟“瘀*”
*疸一证,历代医家论述颇丰,名称有“五疸”、“急*”、“胆*”、“瘟*”等,论治则多宗仲景“诸病*家,但当利其小便,假令脉浮,当以汗解之”,“热在里,当下之”,以及罗氏阴*、阳*论治。但对“瘀热发*”,论、治犹觉未足,邓老研读叶天士、吴鞠通之二金汤,受到启发,领悟出“瘀*”治法。
原方主治:外感湿热时令、内蕴水谷,失治之后*疸变为肿胀,药用:鸡内金、海金沙、郁金、柴胡、枳壳。邓老认为,这种治法与一般的*疸(传染性肝炎)治以清热渗利不同。“二金”为君,为疏利肝胆之瘀积而设,此种*疸可名之曰“瘀*”,相当于现代医学肝、胆结石一类疾病,瘀*之本在于湿热积滞瘀阻气血,肝胆疏泄不利,而渗利之品徒走于下,犹隔靴搔痒。
邓老取“二金”之义,加用失笑散、四逆散、郁金等,成疏肝活血消积退*之法,根据症情伍以清热、健脾、养肝等法,灵活运用于胆囊炎胆结石、肝内胆管结石、自身免疫性肝炎肝硬化等疾病中,常能取得较好的退*之效。另外二金汤常加减用于泌尿系结石,亦有佳效。
04
王清任学说
邓老治学朴实严谨,故对王清任的评价很高,认为王氏实事求是,不尚空谈,所载方剂皆为亲自验证,确有良效。
王氏补阳还五汤,*芪用量达克(四两)之多,而活血化瘀药物则在3~6克之间,补气为主,消瘀为次,这是王氏对“气为血之帅”的具体运用,体现出他对气血理论的深刻认识,这是超越前人的,应当肯定。
邓老临证善用此方治疗中风后遗症、截瘫等枯痿之疾,坚持用药,每有较好疗效。本方用于中风后遗症,或谓有升高血压之虞,邓老长期临床实践中观察到,只要辨证为气虚血瘀证(有舌质淡嫩或边有齿痕,脉象细或虚大无力等气虚之象),可以大胆使用,并提出*芪在15克以下,有升压作用,对于高血压者不宜;30克以上则有降压作用,对高血压属气虚者有效。
邓老常在本方基础上加用水蛭,活血之功更著,兼肾虚见尺脉弱者,则加用桑寄生、杜仲,下焦阴虚则合河间地*饮子法,增生地*、山萸肉、山药、石斛等养阴;兼痰热者加胆星、竹茹、浙贝母;痰盛合温胆汤;伴有糖尿病者,邓老喜用山药60~90克、玉米须30克、仙鹤草30克,认为有降糖作用。
此外,邓老曾用《医林改错》开骨散加*芪治疗死胎不下,用通窍活血汤治疗颅咽管瘤,都有良效,(见《邓铁涛医集·祛瘀法及其应用》)证明王氏的学说是经得起临床检验、行之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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