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我家住大山深处的小村,全村30多户,只有我家有驴车,赶着自家的车进乡赶集、走亲访友,一路风光,不亚于如今开“奔驰”、“宝马”。那时,通往集市的乡路,县城的街道,总有驴车南来北往,人们戏谑地称它“驴吉普”。我
“驴吉普”车长2米多、宽1、2米,转弯调头十分灵活,“越野性能”很强,不惧山路崎岖、上坡下岭,越溪流、过小河也如履平地,胶轮大车常被陷住的地方,它跑起来轻松自如。
那时,我家院里有一间很大的棚子既是驴的住所,也是“吉普”车库。拴在槽头的驴通体墨泽黝亮、膘肥体壮,家里人叫它“大虎”。“大虎”身大力不亏,拉空“吉普”车似成人拖着玩具,去县城40多里山路,它不消1小时就能跑到。有时,大人赶着“驴吉普”进城拉货,我和小伙伴们也爬上去风风光光地坐出几里路,才恋恋不舍地下车,一步一步走回来。
每年深秋,从地里往回拉庄稼秸秆,是“大虎”最累的时候:车上横两根3米多长的木杆,把一捆一捆秸秆摞到2米多高,用粗绳分别拴在左右车辕上,另端绑在车尾勒紧。“大虎”就拉着小山般的秸杆车缓缓移动,远远望去,像老鼠拖大象。自己家地里的拉完,还要帮叔叔、姑姑等亲属家拉。
“大虎”起早贪晚干重活,全家人对它倍加呵护,拉车时不让走得太快,半道要歇几气儿。每天卸车摘套,都放开它在院里打一阵滚儿,再添一槽软草细料,待它吃完,还要刷身梳挠毛。这时,“大虎”眯缝着眼睛,晃耳摇尾,一副舒坦享受的样子。
“驴吉普”不但运载重物,关键时刻还是“加急特快”,一个雨夜,邻居五岁的二林突然肚子疼,面色苍白、嘴唇发青,村里懂些医道的吴四爷也束手无策。父亲即刻牵出“大虎”套车,它似乎也知情况紧急,顶着大雨扬踢疾奔,不医院,医生诊断是急性阑尾炎,再晚来有生命危险,此时“大虎”累得呼呼粗喘。回来后,父亲犒劳给它一槽上好草料,像嘉奖凯旋的英雄。
“大虎”虽干活是好手,但从小没见过“大世面”,初起父亲赶车去县城,山路寂静,“大虎”走得很安稳。不料到了县里,街上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从没见过如此热闹的“大虎”有些发“毛”,尤是听到汽车鸣笛,它不知是何方神圣,吓得又蹦又跳。来过几次以后,“大虎”开始经验丰富,有时汽车在身后按喇叭,它仍不紧不慢,甚至停住脚步,扑愣扑愣耳朵、忽闪忽闪眼皮,心里定是说:“小样儿,吓唬谁呢!”
有一天,我发现“大虎”后腿有几道蚯蚓般凝固的血痂,父亲忙来查看,原来,他昨天修车厢板疏忽,穿透木板的钉子尖没有砸弯,今天给生产队拉粮食,下坡时刺破它的后腿,一路流血。“大虎”受了“公伤”,伤口涂上碘酊,歇了6、7天。
直到我在乡里读完中学,父亲赶着“驴吉普”送我去县城上高中,坐在车上,我发觉“大虎”真的老了,脊背弓起,骨头像刀背一样窄细,乌黑油亮的毛变得颓灰,脱落,走路也有些趔趄、迟缓。父亲说:“大虎”活了19年,和人80岁差不多,力气已大不如前,每次出车回到来,总要先趴着歇一阵。”
那年秋天,“大虎”病了,伸腿躺在地上,肚子鼓得吓人。请吴四爷来看,他说:“是结症(肠梗阻),灌点泻药试试吧,它太老了,怕是挺不过去了”
灌了药,却不见效,一有动静,“大虎”就吃力地睁开眼,看看身旁的“吉普”,鼻翼、嘴唇蠕动几下,睫毛下流出粘粘的泪水。没几天,“大虎”死了,家里人在坡上挖出方坑,周边垒起石头,把它抬进去,盖上石板填平。半月后,父亲把“驴吉普”也卖了。
第二年夏天,埋“大虎”的地方长出了茂盛的野花,父亲常常来这里痴痴地坐着,临走前,要割上一捆青青的草,放在鲜艳的花丛中……